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金瓶梅传奇第7部分阅读

不曾上手。便忍住性儿,两日一酒,三日一席,虚情假意,只将世贞哄住徐徐图之。世贞原本磊落之心,见他一个俗吏,又在势利场中,只道是随波逐流,也是情势所在,念他尚有些礼义之心,于隐娘事上,又有些仗义之举,热情奉迎,不料,恰是其阴险狠毒之处,只道须眉男子,不念旧过,便有宴请,无所不从。赴京之前,又托他将银匠家照顾,徐仁义自是百般应承。世贞去后,几番想将隐娘骗至府中,又恐世贞来后,银匠夫妇对他说时,收不得常苦思冥想,便生出一毒计,只教乔旺扎暗里窥测,但遇她出外,只教乔旺儿道是自己逃妾,抢人府中,便是张银匠告发,自己暗里与他周旋开脱,便是鬼也不知。

今见良机已到,徐仁义自是欢喜,问道:“小娘子进香,可有人相随?”

乔旺儿道:“只那银匠婆儿相随,便无他人。”

徐仁义道:“如此便好。你可速速扮成豪富客商模样,带几个强壮仆从,只将那婆儿诳骗去时,便可下手。人上手时,且不可人府衙,先暗至你家。

我便在那里相候。”

乔旺儿领命,乔装带恶仆去了。不提。

且说隐狼,寄居张龈匠家里,只被老两口儿作亲主般待承,倒也相安无事。

只是世贞去后,自觉冷清。愁闷之际,难免胡思乱想,自思家破人亡,沦落异乡,且是独身,不知以后如何,此生怎了,凭空又添一些愁肠。一日夜间刚刚人睡,忽梦见父亲鲜血淋漓,无首而入,竟将自已一颗头颅提在手中,却又说话道:

“孩儿不得久居此地,可随我去1隐娘自吃了一惊、一身香汗惊醒,再也不敢人睡。

天又不明,时光难熬,便提起笔来,写诗词驱逐寂寞、恐惧。

天亮起来,仍思念那梦,便对银匠夫妇求道:“孩儿夜得异梦,心下欠安,欲为父亲做些道场,超度亡灵,求爹爹与娘替孩儿做主。”.。

那婆婆笑道:“女儿如此孝心,如何不肯?只那太庙香火最盛,待老身为你置办些香火便去1又向张银匠喝道:“呆木疙瘩,如何这般不晓事理,孩儿去做道场,便叫她地下走得?也须雇顶轿儿1银匠连连应诺,向婆婆讨些散碎银两,忙不迭去了。

隐娘待银匠出门,又向婆婆说道:“孩儿刚刚脱籍,那热闹去处,敢怕相识人多,甚是不便,但寻僻静去处最好1婆婆笑道:“偏是老身糊涂,不及女儿想得周全。这却不难,那城外八里,有一尼庵,甚是清静。

只离老身娘家不远,做姑娘时,我也常去得,路人也熟。不是女儿提起,倒是多年忘了1隐娘谢道:“劳娘费心,这般最好。”

将次到已牌时分,婆婆备齐香纸,银匠也雇得两顶轿儿来,俏俏地出了城门,直往净云庵去了。

那观主正是净玉,忙出来迎接,邀人方丈。茶罢,便唤女童烧香点烛,准备斋供,做功德,荐亡灵,念祭文;做起道场来。却说那净玉观主在旁听后,甚是惊骇。晴自寻思道:“听她言语,决非寻常人家女儿,定是忠良之后,家遭不幸,沦落此地。如今她有难,我当尽微薄之力相帮。”

待做罢道场,便邀她与婆儿同到净室里来。

隐娘初时,因心绪不佳,没甚注意。如今彼邀人净室,再看那观主,却在二十几岁年纪,生得异常俊秀。又看那房中,但见明窗净几,铺陈玩物。书案上文房四宝,压纸界方,下露出些纸。信手取看,见是一词,上写着《忆良人》:

孤云落日春影底,良人遥远夭涯羁。

东风蝴蝶相交飞,对景令人益惨凄。

尽日望郎郎不至,素质香肌转惟悴。

满眼韶华似酒浓,花落庭前鸟声碎。

孤帏悄悄夜迢迢,漏尽灯残香已消。

秋千院落久停戏,双悬彩索空摇摇。

眉兮眉兮春黛蹙,泪兮泪兮常满掬。

无意独步上危楼,倚遍栏杆十二曲。

茬蒋流光疾似梭,滔滔逝水无回波。

良人一去不复返,红颜欲老将如何?

隐娘看罢,心下暗惊,自思忖道:“看来这清净师父,定是闺阁深秀。观她此中之意,敢怕是婚姻失意,或有甚事端,无奈削发为尼。只是春心难锁,定不肯久居此地。”思罢抿嘴而笑,待净玉抽身去时,拾笔在旁作《小重山》词一首:

独坐清灯夜不眠,寸肠千万缕,两相牵。鸳鸯秋雨傍池莲,分飞苦,红泪下凤前。回首雁翩翩,写来思寄去,远如天。

安排心事待明年,愁难待,泪滴满青毯。

刚刚写毕,门帘挑时,有人唤道:“哪个偷看我诗。”隐娘回头看时,只见一少年尼姑人又是生得俊俏,更胜刚才那个。那婆子看尼姑进来,也自愣了,啧啧暗叹:“我天老爷,怎么天下美人儿,全在这尼姑庵来!若打扮得花枝招展,哪个还将嫦娥当神仙!”

隐娘见尼姑进来,方知这诗词是她手笔。自知窥人隐私,偏又是出家人叹那风流韵事,甚觉过意不去。慌忙施礼道:“奴家一时冒昧,不知是师父手笔,多有得罪,乞望见谅。”

那尼姑自是一笑,欲待把诗词收起,忽看到隐娘写的诗词,先是一惊,又调转脸儿,盯着隐娘笑道:“好个鸳鸯秋雨傍池莲,分飞苦,红泪下凤前。

果然清雅无比。”细细品尝片刻,忽地惊讶问道:“你敢是杨家姐姐,杨公令爱隐娘吗?”

隐娘见那尼姑唤出她名字,失声问道:“你如何知道,你是哪个?”

女尼道:“适才未进门时,观主暗对我讲,听你道场之上所祭诗文,绝非平民女子,定是忠烈之后,沦落至此。今见你所写诗文,便是才子也不及,平时只听王家哥哥讲道,姐姐诗文,乃女中之杰。不是你时,还是哪个!”

婆子只恐生事,见窥破隐娘身世,先自慌了,忙遮掩道:“师父乱猜不得,我们小家女子,哪知什么湿呀干的,不知从哪里胡乱背来两句,便道她是女相如,敢怕是笑话。”

却说隐娘,听她讲什么王家哥哥,心下也自犯疑,暗暗想道:“平时也听世贞哥哥讲到那顾家妹子,也是直正心肠,知情知义女子,只因被父母逼走,哥哥正寻她不见,听她口气,敢怕就是她么?”

这样想时,便用话语试探问:“我家世贞哥哥,有个表妹唤柔玉,师父可认得么?”

女尼道:“不瞒婆婆、姐姐,贫道正是!”

隐娘闻听惊道:“闻姐姐芳名,不想在这里相见,只害得世贞哥哥,寻得你好苦!”

二人经历患难,偏在此时相认,悲喜交集,忍不住抱头饮泣。只把个婆婆在一旁看得呆了。少顷,柔玉拭泪笑道:“姐姐和婆婆,难得来此,今日不要走了,咱们好好叙他一叙。”遂命女童,备办酒席。

不多时,酒席备齐。柔玉问道:“观主唤我陪客,她却哪里去了,如何多时不来?”

小童道:“适才忘了,观主只道去邻村布施,讲不必等她。又让我转告两位施主,务必在日落时回城,切不可逗留过晚!”

柔玉暗惊疑道:“观主今日却怪了,自己不相陪,也罢了,如何又不肯留客?”心里虽这般想,只是赔笑劝酒,尽叙情怀。看看饮至天晚,隐娘因观主有那话,不便留住,便起身告辞。柔玉苦苦相留,道:“天色尚早,姐姐便是不肯过夜,待观主归时,再走不迟。”

隐娘道:“轿夫伺候多时,只怕等烦了!”

柔玉见苦留不住,便送至庵外,见上轿去远方回。

且说隐娘因幸遇柔玉,说得知已,恰似亲生姐妹,耽搁得久,出门已迟了。走不上五里,天黑下来。急催促时,轿夫只是不急,只道走夜路凉诀。

又行不到里许,刚转过一片林子,抬着隐娘的轿子,忽然一跌,却停落下来。隐娘揭帘看时,只见一个轿夫,依在老大棵树上,脱掉鞋子,正揉着脚,只道被树根绊得脚脖子扭了。前面轿子站住,问后面怎地停下。那轿夫扬扬手道:“脚骨扭了,不妨事。

揉揉便好,你们头前走吧,我们片刻便赶上。”

看看前面轿儿出了林子,隐娘心下着急,连连只是催促。轿夫赔笑道:“这便好!这便好!”一面穿了袜儿,鞋几。穿上又脱下,又道鞋里有石子硌脚,袜儿穿反了。磨磨蹭蹭,待穿好时,方抬起桥子,偏一瘸一拐,一步挪不得半尺。隐娘再催时,轿夫先恼了道:“你便是太太、小姐,也须开恩顾得我们作苦的难处。要快也好办,只我上去坐,你下来抬!”隐娘见天色愈黑,前面婆婆轿儿也不见,心下暗自叫苦,只怄不得气。

人得城来,沿街店铺早已关闭。街上灯火稀疏,行人稀少,寂静无声。那轿儿却又不走原路,只向小巷深处左拐右钻。隐娘见情势不佳,急急发问道:“如今却是去哪里?”

轿夫只道:“这是近路,只省些脚力!”

隐娘半疑半惊,掀一道帘儿缝,慌张张四望时,忽觉轿儿快了,连奔带跑,竟进一座深宅中来。听身后铁门砰地重重关上,隐娘叫苦不迭,情知中了圈套,便自垂下泪来。

原来这宅院正是乔旺儿下处。此时徐仁义脱去官袍,暗换便服,已在厅上等候多时。正自着急,听得人声杂乱,抬进轿来,知道事成,由不得意气扬扬,呷一口茶时,便已不会下咽,连连咳嗽,呛出眼泪来。

进了大门,奴仆便要住轿。徐仁义连连摆手道:“抬进里面!抬进里面!”

到了小厅,奴仆要停时,徐仁义还叫奴仆往里抬。直抬到大厅月台下,方才歇下。那乔旺儿便命女眷迎上轿去。自己同奴仆向徐仁义作贺道:“淑女原不易求,今日真真到手,恭喜老爷了!”

徐仁义到了此际,摇摇摆摆,十分得意。待一帮媳妇、丫环,连推带搡,把哭成个泪人一般的隐娘拥出轿来,灯光之下,看她花容,桃颜带嗔,玉容垂泪,更显娇怜。徐仁义向前拱手赔笑说道:“下官久慕小娘子色艺双绝,名噪全城,几度销魂,不曾相见。今日委屈尊驾至此,多有冒昧,乞请见谅。

下官不惜千金,为小娘子赎身脱籍,娘子有心,也当念我相思之苦。今日赤绳相牵,于此一会,也慰我夙年之心!”

隐娘含恨垂泪,咬牙骂道:“欺心贼子,你身为父母官,却强抢民女;我原道你是正人君子,不料却是个人面兽心歹徒!青天白日,竟不顾朝庭王法!

快放我同老娘回去!”

乔旺笑道:“便唤你老娘,也唤不应了,她早在那树林边做了九泉之鬼!”

隐娘听罢,越发悲恨,垂泪痛骂。徐仁义见无趣,便命媳妇丫环,将她拥上楼去哄劝,自己便在门内置了酒席,酬谢乔旺并一班奴仆,花天酒地,畅饮起来。

且说隐娘被拥上楼,自料难以脱身,心如刀绞,垂泪不止。暗暗叹道:“怎地我这般命苦,脱了狼穴又入虎口。世贞哥哥你如今在哪里,恐怕今生我们再难以相见!”

这时早有那长舌淫妇,哄劝她道:“美人休要自寻烦恼,伤坏身体。那知府老爷,也是官宦之身,富贵之命,既看中你,怕不是福呢?你若从了,便是一呼百应的夫人,荣华富贵,哪个比得?便是我们,还高攀不上呢!”

隐娘低头垂泪,任凭饶舌贼妇如何劝解,只不言语。

那贼妇只道她心下活动,嘻嘻笑道:“今夜便是花烛良宵,美人儿只想开些,自图个欢喜,也是吉庆。”说时便推开后楼窗道:“莫在胡思乱想那些不快的事了,你望望这景致儿,有山有水,有红有绿,心里便敞亮了!知府老爷自是有眼力,选这里作洞房,真是良宵美景呢1隐娘含恨,暗思脱身之计。听贼妇这一说,向窗外一望,果然好景色。隐娘看罢,不觉芳心如裂,暗把香罗擦拭泪眼道:“不想此溪泉,便是我董事会葬身之地了。”

正想之间,楼梯脚步响起,正是那徐仁义走上楼来。睁着一双醉眼,盯住隐娘淫笑。媳妇丫环见他上来,含笑相辞。徐仁义此时欲火如炽,近前说道:“今日良宵佳节,望娘子成全下官,不要推辞了。”边说边上前搂抱。

隐娘闪身喝道:“欺心贼子,还不退开!你不顾天下廉耻,暗设奸计,骗取奴身,杀我老娘,作恶行凶,便是死入九泉,与你的怨仇也不解1徐仁义恼羞成怒,冷冷笑道:“大胆泼妇,竟敢辱骂下官。

想你本是朝庭钦犯,下官不但饶你不死,而且替你赎身。今恩将仇报,好不识趣,今日你落我手上,敢怕伯逃得出去。”说时一把扯住,便要搂抑用强。

恰在此时,房上瓦响,随之一团黑影破窗闪入,冷风起处,灯自灭了。徐仁义正自惊讶,忽听风响,略一发愣,只听啪的一声,额上疼痛无比,不知被何物击中。随之,一个身着黑衣的人,似从天而落。低低说道:“姐姐休慌,我来救你1徐仁义见时,魂惊飞了,慌忙放了隐娘,失声喊道:“来人哪,快拿刺客1此时,楼下人声鼎沸,灯笼火把,亮成一片,径奔楼上而来。黑衣人顾不上知府,一把扯住隐娘道:“姐姐快走1二人欲从后窗跳出,低头看时,临窗是水,走不脱;从门中走时,又听脚步声紧,无数奴仆持刀棒正涌上来。隐娘见状,料是脱不得身。

又恐为自己,反使这不知姓名的侠义之人受牵连,焦急说道:“哥哥快走,且莫管我1说毕奔至后窗,以翠袖遮面,纵身一跃,湘裙飘时,一闪芳影拖不得,玉碎珠沉,葬身于波涛之中。

黑衣人见隐娘破窗跳水,自是营救不得。又见恶奴上来行凶,已无退路,便纵身从前窗跳至院中。刚落脚时,又被许多恶奴围住,胡乱拣个棍棒,招应几下,只是不会武功,渐渐被逼至墙下,眼看脱身不得。众人发一声喊:要捉活的!但见近墙有一大树,黑衣人且喜自己身子轻便,将身一纵,凌空攀住一根枝杈,悠地一下,竟出墙去。特众恶奴越过墙去,哪里还有半点儿踪影!

且说徐仁义偷鸡不成,反蚀把米,不是逃脱得快时,险些把命搭上,甚是恼怒,又见黑衣人孤身逃去,更是气得发昏。连夜派人,四处追寻,只要出他胸中一口恶气!

次日,张银匠又来喊冤,递上状纸,只道自己婆婆与女儿出城进香,一夜不归。今日寻时,见婆婆在林中被人害死,女儿却不知去向,定是被轿夫拐骗,乞求老爷开恩,捉拿杀人凶手。老汉哪知,不告尚好,这一告时,自身却跌进狼窝里,反口被狼叼住了。那徐仁义接了状纸,一口应承道:“老儿放心,自有本官与你做主,为你婆婆与女儿报仇。

只是此案干系重大,人命关天,要留你做个干证。

待捉拿到凶手,再作定夺1随命衙役,先把老儿在狱中监了。张银匠自是苦了,哪里有人替他捉拿什么凶手?囚在监中,受尽百般虐待折磨,不几日时,也竟死了。徐仁义杀人灭口,便放下心来,只道王世贞再来寻时,就是上天入地,再也查不得半点儿踪迹。正是:大道分明在,好人曲曲行。

世间若如此,如何得太平?

再说一班差人,暗里去巡捕那黑衣人,一连数日,恰是大海捞针,哪里寻得半点影子?也是贼人心虚,徐仁义这日忽然转念想道:“敢怕那黑衣刺客,是王世贞不成?他原是习武之人,身手自是轻捷。不是他时,如何蒙面?又如何偏为那隐娘生事?若果是他,正是冤仇越结越深,再难了了,日后只怕再来寻我行刺1这样想时,顿觉胆战心惊。

白日尚好过,到了夜间,虽有兵土把守寝室,一遇凤吹草动,便慌恐醒来,夜夜惊梦,睡卧不安。

这日清晨起来,正自没情没绪,脸也不曾洗,饭也不曾吃,忽然姚七并陆保儿从门外进来,背后施礼唤他一声老爷,倒把他吓了一跳。破口骂道:“只当是你们死去,如何耽搁数月,才迟迟回来?”

姚七禀道:“奴才也自着急,只是京中多费周折。

那老爷门槛又高,一时不得相见。”

陆保儿插嘴道:“便是打听也难,那赵老爷是臭门市的人,便知道时,人家也自说不知1徐仁义怒道:“混帐!你们可曾见赵老爷?

陆保儿窝火,又抢嘴道:“我们欲见时,他只不肯见,他欲见我们时,偏又见不成了。”

徐仁义道:“却是为何?”

陆保儿苦笑一声道:“死了1徐仁义道:“果是真的,他如何便环了?那礼物又哪里去了?”

陆保儿憨直说道:“送与人了?”

徐仁义道:“送与哪个?”

姚七见势不对,慌忙解说道:“奴才到帝京之时,恰逢赵老爷失势,如狗儿般被赶出严老爷相府,他那时是泥菩萨过河,如何有心思见我们?我们也自寻思,此时若套得近乎,恐知府老爷受牵连。

等候多日,恰寻得一良机,闻听严相爷要寻那《清明上河图》珍画,奴才便自作主张,将老爷礼品并书信送到严相爷府上1听他如此说时,徐仁义哪不称心,暗喜道,“端的两个奴才,倒会办事。”又问道:“相爷说些什么?”

姚七见他欢喜,嘴便流油扯谎了,尽拣好话说道:“相爷问我们从何而来,小人便道,我们是苏州知府徐老爷门人,老爷遣小人进京,特来拜见干爷1相爷道,我如何便是干爷?我们道,我家老爷曾拜赵老爷作义父,如何不是干爷?老爷哈哈大笑,收下礼物并书信,只道老爷你孝顺,又赏小人五两银子1陆保儿道:

“你只晓得银两,不晓得打得我们屁股至今还疼痛1徐仁义问道:“却是为何?”

姚七怕雾里掉缰绳,露出马脚,嘻嘻说道:“只是奴才粗心,忘记那书信写的是赵老爷名字,一时被误会,吃了些皮肉之苦。奴才为老爷哪里计较,只道老爷书信中有天大急紧事相告。相爷看罢书信,恰似天大喜事,极是夸赞老爷荐图有功,答应日后朝中若有补缺,提拔老爷尽拣大官儿去做1徐仁义心下暗暗窃喜,却斥责道:“奴才端的好嘴,下官只是一片敬意,孝敬相爷,哪里图什么大官!

相爷可有书信回来?”

姚七道,“不曾有书信,只派四个家人,同来寻那画儿。”

徐仁义忙道:“四位哥哥现在何处?如何不请至府衙?如此失礼,成何体统,快备轿子,待下官亲去迎接1姚七慌拦道:“老爷只去不得:”徐仁义道:“却是为何?”

姚七遂把世蕃暗派家人,私下寻刺世贞,预谋夺画之事细说一遍,徐仁义听罢,正中下怀,暗暗喜道,“果真如此,我心患可除矣1便慌忙备许多银两,遣姚七、陆保儿趁暗里送去,暗叮嘱道:“你只道因几个哥哥机密在身,不得相见,只把些微薄银两,权当酒饭钱。”

姚七、陆保儿领命去了。这里徐仁义暗喜拜上严嵩为干爷,又有强人为已除害,自是欢喜不荆正是。

正自夜夜空惊梦,忽报强人救难行。

更得干爷结新贵,此心始落方寸中。

毕竟恶奴来后如何,下回待叙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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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五回 神偷儿盗印行侠 脏官儿披枷送孝

话说徐仁义听姚七、陆保儿一番话语,丢个干爹却拜得严嵩为干爷,恰似跌胶拾得个金娃娃,欢喜不尽,只怕天下人不晓得,尽教奴仆去城中张扬,无非卖弄自己权势与身份,由此益发腰大气粗,便自觉室内那狗儿、猫儿也似与前日不同,虽不姓严,也自带些相家之气。原来害死隐娘与张银匠夫妇,心中自怕世贞来寻时,饶他不过。今又见相府派强人寻踪暗算世贞,自是中意,只道明有靠山,暗有帮凶,便可放下心来。只是恨那日让黑衣人走脱,毕竟怕是后患。

原来那黑衣人,是城东净云庵前村一个贼人。不晓得他姓名,人只称呼他绰号“我来也”。他所到之处,但凡得手便写三个字于粉墙上:“我来也”又用手捐按上印记,恰似金石书画下款处的印章。这“我来也”生得身材精小,胆气壮猛,心机灵便,度量慷慨,只说他行径伎俩:飞檐定壁,轻若欲飞;盘粱绕柱,夜走游龙。不爱金银,偏取金银为乐事,散与贫贱博一笑;畏惧宫府,只向官府寻事端,暗使机关破牢笼。大户朱门常客,贫窑茅屋用情。没爹娘,赤条条来去无牵挂;无妻儿,荡悠悠四海有行踪。随机应变,撮口则为鸡犬狸鼠之声;见景生情,拍手则作萧鼓丝弦之弄。饮啄有方,律吕相应,无弗酷肖,可使乱真。果然天下第一偷,真是世间留大名。

“我来也”原是一人吃饱,一家不饿,没甚事物牵挂。心里想处便是路,双脚停时便是家。白日子街巷之间,但见其影,不见其形。到夜晚便潜入朱门大户家寻宿处,粱头柱间,鸳鸯楼下,绣屏之内,书阁之中,缩作一团,没一处不是他睡常得便就作他一手。虽终日是偷鸡摸狗行径,百姓却道他有几件好处:不淫人妻女,不欺良善,盗患难之家,言不失信。说偷你时便偷你,说帮忙时便帮你忙,且仗义疏财,一人愉来百人用,随手散与贫穷之人,只留一日酒饭钱,明日再去寻。

因此街头流浪无赖,贫贱之人,多依草附木般追随他。

这日在街闲荡,闻得满城风雨,俱说知府拜认的干爹赵文华死了,人人称快。

“我来也”暗自笑道,“如此势利之徒,须耍他一耍,待我盗他官印,印几张榜文羞他一羞。”

到晚间闪入府衙,潜入内室,不见知府人影。却听几个丫环在室内窃窃说道:

“今日老爷抢那张银匠女儿在乔旺家成亲,敢怕入洞房做好梦了。”另一个道:

“听老爷私下讲,那女儿原是朝廷钦犯,落难为娼的,是天下大忠臣杨侍郎家干金小姐。便因爹爹被奸臣害死,倒如今落得不如咱们。”

“我来也”听罢,自是一惊,一股火气撞上脑门顶来,暗道:“偏是这帮奸官心肠忒狠,亡了人家全家,便连柔弱女子也不放过,你们只坐天下,连百姓性命也不顾了。”再没甚心思偷印,竟往乔旺儿家来。潜伏楼顶,先只见人多,下不得手。待徐仁义入洞房,媳妇丫环退去,知是等不得了。他原本是一个偷儿,不懂半点儿武艺,便只好把徐仁义好梦搅散。隐娘没救出,成全她落个坠楼全节,自己倒被奴仆持刀棒围住,险些把性命搭上。过了几日,寻思起来,犹自心烦,道:“这女子含冤,只我是个见证,我不吭气,只便宜了那狗官。且险些坏我性命,这口恶气,须忍不得,日后必要寻他一寻。”

一日有个无赖寻他,说道在一家小店讨饭吃时,见一京都客人携千金宿在那里,要“我来也”夜间取他。是夜“我来也”来到那小店,越脊而上,爬上屋檐,揭开屋瓦从孔儿里看时,见一美貌公子同一小厮尚未睡下,恰似有甚心事,愁眉苦叹,只不肯睡。等候多时,灯光熄了。二人各上床时,那小厮摸一摸枕头,摆弄几摆弄,方才躺稳妥。“我来也”暗笑道:“是了,他如此不放心,那银两定在枕头下面。”又稍候片刻,等二人似睡非睡蒙眬之时,“我来也”晴暗作坏,掏出自己二哥,一泡尿向小厮枕上洒了下来。小厮醒来惊道:“如何漏雨了?”

公子道:“窗外星月朗朗,如何会下雨?”小厮道:“怎的不是,我枕头却打湿了!”趁小厮起身到门外看时,“我来也”从孔儿里将一绳索垂下,轻轻一荡,那钩儿已掀翻枕头、又一荡时,沉甸甸钩住一包儿,只三两下,系上房来。

夜暗之中,公子哪里知晓。抽身欲走时忽然想起忘记留名儿。此时房中灯火已亮,两人发觉丢失银两,乱将起来。

小厮连连骂道:“我只当哪里漏雨,原来是天杀的贼儿弄鬼,诓我起来,将包儿偷去了!却也怪,门窗自不曾开,贼儿从哪里进来?敢怕是店家弄下机关,待我去寻问那老儿!”

“我来也”听罢,暗自叫槽了。只道自己一时疏忽,忘记留姓名,因此嫁祸于人了。急待拾半块瓦片,刻下姓名从孔里丢下,只见那公子动也不曾动,仍是躺在床上,将那小厮唤了回来。

公子道:“钱财本是无情物,既是丢了,寻他何用?”

小厮焦急道,“我们千里赶来,只为给知府还那小姐赎身之帐,如今被贼子偷去,岂不是白来一趟!”

公子暗然叹道:“人自没了,留那钱财何用!尽是世贞过错,欲救贤妹,反害贤妹、又连累张银匠一家遭难!如今偏是贼人横行,奸邪逞狂,无辜遭害,如此世道,长此以往,国将不国矣!”

“我来也”听罢,甚是惊讶,暗思忖道:“这位公子,非寻常之辈,听他言语,也是慷慨仗义之人。他口口声声道救什么贤妹,敢怕正是为那狗官陷害跳楼的天下义土之女而来不成?若果如此,这不义之财,须取不得!”心里想时。只将那包儿从孔里向下一丢,扑通一声,正落到床上。

小厮大惊,慌忙上前,解开那包儿看时,十两一锭大银,整整百个,一个不少,自惊喜道:“公子,你道怪也不怪,银两又飞回来,一个不少,真个是天大怪事,又是天大喜事!”

公子却苦笑道:“谈何喜事,如此愈发悲了。想那盗贼,定是不曾走去,听我们言语,良心发现,倒来可怜我们。我世贞也乃天下志土,名噪京都,如今报国无门,不曾为天下效力,只落得一个盗贼可怜,岂不可叹可悲么!”

“我来也”在屋顶听罢,心下大骇,慌忙下得屋来,入房便拜,道:“小子唐突,冒犯公子,当面谢罪。”

小厮道:“你是哪个?”

“我来也”道:“不说便知,小人自是鸡鸣狗盗之辈,一向好偷盗戏耍,人称‘我来也’便是!”

世贞笑道:“果然一个好名。却如何做这般勾当?”

“我来也”道:“只是借些富贵,权当戏耍,因是不敢嫁祸于人,得手之处,随便涂抹,便得此绰号。”

世贞又道:“你今夜到此,为何取之又还我?”

“我来也”道:“适才听公子言语,有些来历,小人不敢动问,公子可是那与奸贼为敌,为忠烈打抱不平,给天下杨义士老爷主持殡丧的王义士吗?”

世贞点头道:“在下便是。只是义土二字,愧不敢当!”

“我来也”听罢,纳头便拜,叹惜说道:“义士大名,天下哪个不知,只是今日来晚也:”世贞诧异,问道:“却是为何?”

“我来也”遂把徐知府逼婚,隐娘坠楼自尽,张银匠又遭暗害,诸般事项从头叙说一遍。

世贞听罢,怒火升腾,只不好发作,冷笑说道:“难怪我寻人不在,料是贼人生事,不想却在这狗官身上。以前见我,只将虚情假意哄骗,我只道他天良尚存,不与计较,不想竟是这般恶毒残狠畜生,此贼不除,后患无穷!”

“我来也”笑道:“公子只是官身,与他计较不得。如今他不知怎地又拜那奸相为干爷,益发猖狂,唯恐天下不知,使人四处张扬,恰似驴儿与牛抵头,豁上脸皮不要了。狗官虽恶,岂是容易扳得倒的?且小姐又是犯身,恶狗伤人,他反咬你一口时,哪里洗得清白?”

小厮愤愤不平道:“朝廷王法,岂容得他!”

“我来也”插头笑道:“这便是官场的话,若是信它,自是傻了!如今世事,只是官大有理。别个不说,便是那奸贼严嵩,害了天下忠烈义士杨老爷,便是皇上老儿,也自信那奸贼的话。公子虽打抱不平,哪里有理讲的?王法是甚东西,便是疯狗,但几用时,便放出咬好人;若不用时,便关在笼儿里。自古忠臣斗不过奸臣,好人斗不过小人。便是我一个偷儿,也自看得明自。忠臣、好人只讲治国安邦保天下,替百姓出力,又不会巴结,又多是直言,最是容易得罪人;那奸臣坏人,一味向上讨好,暗里争权夺利,整个心思,用在害人上面。忠臣好人,只做好事,哪里提防?便想提防,也自没工夫。神鬼不觉时,旱被奸臣坏人暗算了。小子多言,自是偷儿讲的歪理。”

世贞听罢,暗觉好笑,一个偷儿,倒有这般见地,看他虽操鸡鸣狗盗之术,天良未泯灭,滑稽之相,又觉有趣。遂命小厮备酒莱相叙。正是:台上作戏台下看,锣鼓声中乾坤转。红脸自脸由你扮,我自笑骂道忠好。

酒暖话多,又言得赃官弄权害人之事。“我来也”道:“那狗官贪婪异常,坑害百姓,秽声狼藉。似这般疯狗,对他念经又有何用?便是打时,也不肯改。

公子虽侠义,只是那小姐是犯身,又与公子有私情牵连,若寻他过错,反被咬一口,多是不便,莫若小人耍他一耍,轻则管叫他被世人耻笑,重则或叫他丢官。

只不干你二位之事。”

世贞道:“你将那狗官如何处置?”

“我来也”挤眉弄眼,乘酒兴说道:“我便与你们玩个把戏,便知道了。”

遂指桌上酒壶说道:“你二人只在桌旁看定这酒壶,封紧门户,我也不从窗入,也不从门入,只在今夜,便将此壶中残酒尽喝去,还你一壶水来。”

小厮不信,道:“若取不走便怎样?”

“我来也”道:“若取不去时,明日奉你黄金百两。”说罢,笑笑起身告别而去。

小厮只不肯信,对世贞说道:“公子且莫上他的当,你自睡去,只我一人看定,拼得坐着守定这壶,看他怎样下手!”

世贞因隐娘之事,心下愤慨凄然,自没心思戏耍,倒头睡了。小厮果然坐在桌旁,把灯守定那壶,眼也不眨。坐至夜深,绝无动静,心下有些不耐烦了。又坐片刻,倦怠起来,眼皮上下直打架。看看门户已是关牢,屋顶也无声息,瞌睡得厉害,起初还勉强,后来支撑不过,便趴在桌上睡去,不觉大鼾。“我来也”早已在门外听得,就悄悄爬上屋脊,仍是揭开屋瓦,将一细竹管从瓦缝中探下,竹管是打通中节的,徐徐放下插入酒壶口中。“我来也”在上面轻轻吸引,待将残酒饮尽,又取来清水,轻轻用嘴吹入里面,绝无半点声息。事毕仍旧盖好屋瓦,不动分毫。小厮一觉醒来,桌上油灯还亮,酒壶只不见动,摇摇残酒还在。喝一口时,只呸地一声喷出,果是残酒已被清水换了。急起四下看时,门窗安然,毫无漏处,竟不知什么神通摄得去了。方知“我来也”果然身手不凡。

正是:

果然神偷事每奇,当面戏谨弄丸技。虽然贼态不堪述,玲珑自是有心机。

且说“我来也”自是性直诡诈,只劝世贞不与那狗官争气怕是官场是非多,仇结深了,鱼死网破,不合反生事端。只是自己也忍不得这口恶气,由那狗官任性胡为。便决计暗里耍他一耍。也不告诉世贞,竞夜里逾墙而入,潜于府衙,欲取知府官印。夜半时分,寻到内室灯火已暗,知府与一小妾戏耍同睡,正是颠狂。

“我来也”蹑手蹑脚,潜至床前,有意显显本事,手拿两张写墨字纸条,轻轻掀开帐儿,把一纸条用舌头舔上几舔,忍住笑,“啪”地先往知府背上一粘;又将另一张字条儿舔上几舔,“啪”地贴在小妾额上。

知府道:“作死的,如何这般手重,拍得我背上疼了!”

小妾道:“是你拍我额头,怎道我打你?”

知府觉得背上似有物,用手摸时,见是纸条儿,道:“这纸儿是哪里来的?”

小妾道:个只伯你自己弄鬼,我额上也有一张。”

二人慌忙爬起,点灯看时,见两张条儿俱写有“我来也”字样。

知府慌道:“不好,敢是有贼。”

小妾兀自不信,道:“知府衙门,便是吓死那偷儿,怕他也不敢来!”

知府道:“我一向也曾闻那‘我来也’之名,如今明明来了,还讲什么不敢来!贼人进府衙,别件犹可,只那印记要紧,快去查看!”

知府慌忙起来,至秘室取印箱看时,见封皮完好,锁钥俱在,心里稍安定些。

随即开来看时,印章自不见了,顿时失魂落魄,叫起苦来。急叫内班人等遍处寻觅,哪里有半点踪迹。

一连几日,知府推说有病,不开门坐堂,一应文书表章,权发巡捕宫收贮。

暗里连忙掣签着一班应捕搜寻。“我来也”弄了神通去了,应捕哪里寻得,恰似大海捞针,绝无半点影儿。正是:

好巧弄尽岂忍言?世入藉口欲伸冤。额背拍拍纸落处,官印生翼怎用权。

只说“我来也”盗去官印,用一条破被儿卷了,一副叫花子模样,次日又来见世贞,到店中时,见世贞不在,自讨酒饭来吃了,等候多时,仍不见来,料他晚时定回,径自去了。原来世贞,这几日自下工夫暗寻柔玉,接连数日,只是渺茫无踪迹,至晚才泱泱而归。正用饭时,“我来也”又来了。进门不语,只嘻嘻地笑。

世贞道:“想是从哪里得手,如何这般高兴?”

“我来也”笑道:“今取个小玩艺来与公子把赏,当赐酒一笑。”

小厮置了酒来,闩牢门儿,“我来也”打开被卷儿,二人见是金灿灿一方大印,着实一惊。

世贞道:“果是神偷,如何将他宫印取来?”

“我来也”只是饮酒,含笑不语。问得急了,遂把夜行府衙,如何趁二人云雨颠狂之机加纸条儿于额、背,暗取官印之事一一述来。

世贞喜道,“若是清正之官,便使不得,须是坏了他前程,如此赃官,我自不放他,权且借他印章,将他设法处置。果是阿哥妙手,屋红线盗金盒,也不过如此神通。”“我来也”笑道:“公子夸奖,如此小技,不足称道,公子日后但有用小人之处吩咐便是。”世贞摇头道;“阿哥虽是神技,且又智计超人,只是做梁上君子,终非长久之计。阿哥要肯时,我写一封书,荐兄到我父门下,为国效力,将来也有个出身。”“我来也”摇头笑道:“公子看中小人,自是感激,奈何我一向自是懒散寻乐,悠闲自在,只受不得拘管。况且那军营之中,号令威严,一时不合,咔嚓一声,脑袋掉了,还讲些什么出身。”世贞笑道:“果是上贼船容易下贼船难。我只是好言劝你,自不必勉强。只可惜你空负绝技,到头来不知落甚下场。”“我来也”道:“容小人三思。过几日再与公子回话。”小厮插嘴道:“去便去,三思什么?受不得拘管,不会再跑吗?”

三人大笑,纵情畅饮。酒至半酣,忽房上屋瓦有些微响声。“我来也”自是耳尖,侧耳静听时,断定房上潜伏有人,贴耳对世贞低声说道:“不好,屋上有人,似是寻我们来的。”世贞道:“敢怕为官印而来。只管喝酒说笑,我自有处置。”三人装作没事一般,只管猜拳行令,纵情狂饮。看看夜半时分,俱作醉态,说些醉话,吹熄灯火,世贞自睡一床,“我来也”与小厮一床,也不脱衣,胡乱躺下,瞬间鼾声便起,假装睡着。

不一时,窗根作响,似是用刀拨动。世贞握剑在手,眯着眼睛看时,果见两三黑影在模糊闪动。随后窗扇轻开,先有两人持刀跳入。世贞早有准备,趁二人未落地,单腿在空中朝那两人腿上一扫。两个贼人,淬不及防,哪里收得住脚,只见脚在上,头在下,恰是倒栽葱般跌落地上。“我来也”和小厮,就势跃起,骑在两个贼人身上,用一绳索捆绑停当。后面两个贼人,只听屋里动静,却是看不分明,只当交手,也破窗跳人。世贞早潜在窗下蹲着,见前面-个跳进,尚未落地之时,看个准,纵身抓住他两脚,倒提在手里。等后面一个刚刚一落地,抡起手中那贼人一扫,拦腰打得那贼子跌跌撞撞,扑倒在地上。又被“我来也”与小厮绑了。四个贼人被杀猪股捆绑在地,连连求饶告命。

世贞用脚踩住一贼人,挺剑逼及他胸前喝道:“大胆强贼,我与你素无冤仇,如何来害我?从实招来,饶你不死,若敢搪塞,我饶你时;只怕这剑不饶你!”

刀剑之下,哪里还敢抵赖,贼人遂把严世蕃如何弄奸,派四人来苏州,如何暗里追随他寻画,以至画不到手,密刺强取之事一一说出。最后又道:“几日里我们一直乔装暗随,今日见大人门窗俱闭,饮酒庆贺,以为是珍画上手,便来暗取,不想被大人擒获。”

世贞怒道:“此话当真?”

贼人慌道:“小人句句是真,若敢谎骗大人,任您处置!””世贞冷笑一声,劈胸拎住那贼人,只一推道:“既是送上门来,我自有用你之处!”早推出那贼人有丈余远近,跌撞在墙上,爬不起来。

过得几日,世贞料是时机,便命“我来也”看管贼人,只携小厮顺哥,竟往府衙而来。至得衙前,也不通报,直闯进去。把门衙役,慌忙拦阻。顺哥儿依计喝道:“作死奴才,巡按御史大人,私访至此,还不唤狗官进见!”

那衙役失魂落魄,慌忙去内衙禀告徐仁义。那徐仁义连日寻官印不见,正自愁苦哀叹,忽闻巡按御史私访驾到,不知吉凶,益发惶惑,哪敢停留片刻,慌忙更换袍服,提心吊胆,直奔府衙。到得大堂,又是一惊,却见是世贞,高坐大堂,气势威严,令人望而生畏。徐仁义心里慌乱跳,暗道:“苦也,如何这钦差御史,突然是他?侧目窥视,观小厮捧剑侧立;龙案之上,黄缕包儿里方方正正一方金印,不敢不信,慌忙上前叩见,道:“不知御史大人大驾光临,下官有失迎迓,乞请恕罪!”

世贞淡淡说一声:“罢了,一旁赐座!”

徐仁义心怀鬼胎,哪里敢坐,只战战兢兢贴那椅儿站住,察颜观色,思谋应对之策。

世贞见他神态惶惑;不敢怀疑这御史是假,又冷笑一声,用言语敲点他道:

“知府大人,可曾闻本官在京之时,打入锦衣都督陆炳府中,擒拿奸犯之事吗?”

此语一出,果然厉害,自把个徐知府惊出一身冷汗。原来世贞在刑部时,有姓阎奸人犯法,畏罪潜逃,匿藏在锦衣卫都督陆炳家中。那锦衣卫原是朝廷特设重权机构,甚是厉害。

便是文武百官,个个都惧怕他几分。那陆炳之母原系世宗皇帝乳娘,陆炳自幼随母入宫,终日与世宗相伴,甚得世宗信宠,官封二品之末坐。那陆炳自恃得宠于皇帝,又系奸贼严嵩亲信,官至锦衣都督佥事,掌生杀大权,益发骄狂,任用恶吏为爪牙,顺我者昌,任意捕人抄家,侵吞财产。不义之财,得数百万,营建私宅十余所,庄园遍四方,势倾天下,哪个敢惹?且说那阎贼隐匿陆炳家中,自以为逃出法网,偏是世贞气盛,虽只是刑部主事,胆量自有天大,竟孤身持剑闯入陆炳府上,将阎贼搜出,列其罪奏明皇上,拿办正法。徐知府虽新任不久,也曾闻知此事。今见他高居大堂,神情含怒,先说出这番话语,料其来势不善,禁不住两腿微微颤抖,冷汗淌下来,慌忙恭维说道:“大人虎威,名闻天下,下官仰慕已久,实甚敬佩!”

世贞原是给他个下马威,今见他狼狈之状,料他不敢猜疑自己是假,冷笑声道:“知道便好。我且问你,今日我至贵府,你可知有何事么?”

徐知府拱手说道,“小人不知,大人有谕乞望赐教!””世贞哈哈长笑,忽转脸色问道:“你可知罪么?”

此一语,恰似晴天霹雳,惊得徐知府脚下荡出三魂,头上飞出七魄,扑通一声跪在堂下道:“下官该死!下官该死!”

一时大堂气氛,甚是肃穆,便是两厢衙役,也惊呆了,面面相觑,大气也不敢出。

世贞见是时机,矜持说道:“本官暗访之时,闻各县俱有表章呈奏,又有诸般公文,如何积压多时,按了不发?”

徐知府正中心病,哪敢实说,叩头谎诈说道:“下官近日偶患风寒,养息数日,府衙一应文稿权交巡捕处收贮,小人实是不知。”

世贞故作宽容之态,缓缓说道:“这般讲来,倒也情有可原。一急公务,贻误不得,今日知府病愈,可将积压文案呈上,拣那紧急事项办理几件,待本官看你批评文书可当!”

徐知府听时,犹自叫苦,自知失却官印,非同小可,若批阅文章时被他窥破,岂不自误了前程。遂谎言称道:“大人公务繁忙,不敢相扰,菲察看时,待下官日后奉上审视。”

世贞见他谎言诡辩,转怒喝道:“敢怕是知府不断字句,用谎言诓我不成。

只今日便看!”

知府料躲不过,跪下如实奏道:“下官不敢相瞒,因夜来不慎,被贼盗将官印盗走,乞请大人开罪!”

世贞冷笑喝道:“你乃朝廷命官,如何不知那宫印乃神圣之物,朝廷之威,地方之本。如今玩忽职守,被盗贼偷窃,你丢官事小,遗祸无穷矣!若奏明圣上,管叫你性命难保!”

只这一句,唬得那知府遍体冷汗浸透,面如黄蜡,两腿筛糠般抖,咚咚鸡啄米股叩起响头,哭泣道:“小人该死,小人该死!大人鸿德无量,还望网开一面,宽容小人则个,小人自当永世衔恩,犬马以报!”

世贞故作沉吟,稍敛怒容责道:“念你往日份上,饶你不死。只是罪大难赦,便是有心与你开脱,国法不容。来人哪,与我杖责五十,取枷拿下!”

两班衙役见此光景,岂敢怠慢,遂将徐知府拖下,呐一声喊,打起棍杖。

五十杖毕,可叹堂堂五品知府,竟在自己衙内被自己奴仆打得皮开肉绽,鲜血淋漓,跪得下时,再爬不起来。随后又被一副铁片榆木枷铐定。正是:

种瓜得瓜,种豆得豆。平日作孽,如今自受。

杖毕,世贞又审讯道:“今有乡民联名,告你私逼朝廷犯女为婚,不合逼那犯女坠楼身亡,又恐事发,杀人灭口,害死其义父义母张银匠夫妇。此事可当真?”

徐知府自是晓得法度,莫道逼害三条人命,便是屈杀,也自是死罪,哪里肯招,垂泪求告:“此事实是冤枉,乞请大人明察,为小人做主!”

世贞喝道:“暗室欺心,神目如电,人证俱在,岂敢刁赖!若不用重刑,哪里肯招!与我重刑伺候!”

两班虎狼,呐一声喊,取大副夹棍夹了。徐知府痛疼不过,道:“小人愿招。”

世贞取了口供,令他画押。当堂判道:“罪犯徐仁义身系朝廷命官,执法犯法,逼杀三人,本当立斩不贻;念其原非亲手所为,虽是威逼,但犯女系自坠楼而死,那婆儿自是奴仆所害,他自不知,张银匠监禁而死,亦非亲害,故赦其死罪。但罚金三百,购置棺木三具,入敛重新安葬。但命罪犯披枷穿孝,亲自送葬,以平民愤。你服也不服?”

那徐知府见世贞秉法公正,原料难逃一死,几乎惊昏在地。如今见赦他死罪,又不量刑,只是披孝送葬,心下暗自感激他有意为自己开脱,只道是雷声大,雨点小,表面甚是威严清正,私下只把人情做下,便是亲爹亲娘,还怕感恩不尽,哪里还肯不服罪,披枷跪道,“大人明裁,小人自是认罪!”

次日,那徐知府出银两买得棺木,又寻来三人尸体人敛,遂在衙门前搭起灵堂,请来僧道超度。又雇帮吹鼓手,吹吹打打,衙役抬棺木,知府披枷带铐,手持招魂幡,两步一叩头,送出城去,一时轰动全城。街道俩旁围观人群摩肩接瞳,水泄不通,或是指点,或是笑骂,看那知府送葬狼狈之相。正是:

知法又犯法,为官反戴枷。知府丢尽丑,百姓笑掉牙!

是夜,世贞又来探望狱中那徐知府。至监前,喝退狱卒,故作隐秘之伏,隔铁栅栏低声说道:“日来之事,让知府多受委屈了。”

那徐知府见世贞夜深而至,秘密探望相劝,又惊又喜,感激涕零,慌忙跪下谢道:“犯官本是死罪,承蒙大人错爱,私下开脱,自是再生父母,衔环难报。

怎敢又劳尊驾来探望!”

世贞道:“此处不比府衙,何出此言!世贞本意原非如此,奈何法度所拘,全城百姓众目睽睽,只好委屈知府大人吃些皮肉之苦,暂且了结此案。”

知府感恩再拜,道:“不是大人恩典周全,小人性命休矣。大人恩心惠情,自当永世难忘!”

少叙片刻,世贞又道:“知府大人灾祸,乃盗贼窃印招至。今日且幸上天相助,已将盗贼拿下,是不幸中之大幸,如今此案尚未行文呈报,趁此时机,我欲成全于你,还你官印,保你官身,私下将你开脱,还不为迟;若行文呈报上去,再挽救时,我便无能为力了。这也自是你官星高照,造化不浅!”

那知府听世贞已将盗贼拿下,又还他官印,保他官身,也不呈报,只私下将他开脱。一时惊喜若狂,只道世贞侠义重情,果然是伟丈夫。心下想道:“便是自己吃得许多皮肉之苦,出尽丑相,也是他用情设得苦肉计。况且那隐娘原和他是至亲,自己暗中夺人之美,又逼害致死,当是禽兽不如。一时发昏,怎对得起他深情厚意?早知如今,悔不当初。换个心肠狭小之人,莫道为自己解脱,便是打自己,也是罪有应得!”遂千恩万谢,连连叩头,便是唤几声爹娘,也难以表达感恩之清。

是夜,世贞教他出狱,又取来官印还他。并押解严府四个恶奴同到府衙。俏俏对徐知府道:“现将印记完壁奉还,此案可结矣!只是四赋子原属可恶。实乃刁赖之徒。便是神偷妙手,若无内线接通,怎肯得手。有道是明偷易躲,家贼难防。审讯之时,定是狡辩不肯招认,大人身家性命,俱在四贼身上,姑息养好,后患无穷。任凭大人私下处置!”

世贞一番话语,说得徐知府心领神会,谢道:“承蒙大人赐教,下官自有处置。”

世贞去后,那徐知府暗自寻思:“这四个贼子,着实可恶,险些害我官身不保,性命难存,明日开堂,便是重刑之下逼他招了供伏,我如何有脸写行文呈报,道是自己丢印?便是肯丢丑,又难保招来许多是非。他们若死赖不肯招,我又有何办法?若无人证、供词,又定不得案,敢怕放他不成?”思来想去,暗咬牙道:

“量小非君子,无毒不丈夫!莫若我连夜将他们处置,神鬼不知,一了百了,倒省得许多麻烦!”于是暗使两个心腹,连夜将四贼拖至后院,用布团塞进嘴中,也不怕他叫唤,取根绳子吊在树上,一个个活活勒死,又连夜偷去掩埋掉。

“我来也”早窥得真切,随回去禀报世贞。世贞听罢大喜。次日收拾行装,自回京都去了。只把那徐知府犹自蒙在鼓里。正是。

世事自有分定,岂容贪谋垂涎,试看欺隐成祸,恰入巧妙机关。

毕竟不知后事如何,下回待叙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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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六回 喜中喜设宴赏珍画 错上错骂酒觅事端

话说世贞回到家中,先来拜见母亲。施礼问安,无非说些家常之话。老夫人见到世贞,自是亲热不尽,道:“我儿在外一向可好,怎地一去这多时间?”

世贞只让她高兴,说些吉庆话儿,又道:“孩儿去许多时,不能为母亲尽孝。

母亲向是康泰么?”

不问犹可,这一问时,老夫人先自淌下泪来,道:“如今还好。只是前时一场大病,险些不能见到我儿了。”

世贞道:“如何便闹起病来?”

老夫人道:“只是你父督兵蓟镇,无端主出许多事来。”遂把唐顺之巡兵、王抒因兵额获罪,严府转信求画等前事一一诉说一遍。世贞心下甚是疑惑,道:

“父亲书信可在。”老夫人道:“迎儿,去与你家公子取来。”须臾,迎儿取出转来。世贞音时,却是一惊,道“此书信绝非父亲手笔!乃是他人伪造。”

老夫人惊道:“如何便不是?”

世贞道:“父亲为人谦恭,便字也写得端重,铁刚银勾,一丝不苟。这书信虽摹拟的极似。只是凭腕间之力,运笔流滑,似其形不得其神。不细看时,极难辨出。此奸人弄奸骗画之计也!如今那画儿在何处?”

老夫人道:“已送严府多时。”

世贞跌足道:“苦也!那张择端所绘《清明上河图》有真本及赝本,我均获于目。今家弟所藏,乃其赝本。此本乃吴人黄彪所造。此画送去,若被严氏父子辨出真伪,定然猜疑我制伪本相献,而将真本藏于家中。那奸人最是贪婪,岂肯放过,定然苦苦纠缠,或设陷阱生事,其祸无穷矣!”

迎儿也慌道:“如今主米煮成熟饭,却怎生是好?”

世贞道:“只是哪个送去。”

老夫人道:“正是家人莫成。”

世贞遂唤莫成来相问。莫成闻听大惊,道:“公子虽是明鉴,奈何画儿已送去,怎地追回?”

世贞掇头叹道:“已是晚了,只怕不日,祸事要临头了!”

一家人空自着急,再无万金之策。

世贞急问道:“那日你送画时,是哪个接去,可曾请那汤棱稽看过?”

莫成摇头长叹口气,便把那日送画情景,复讲一遍。

且说那日莫成送画到严府,那门人自恃家主父子双称相,甚是狂妄,只不与莫报。莫成无奈,小心赔笑道:“既是不敢惊动老爷与公子,可求禀告汤官人一见?”

门人撇嘴冷言道:“汤官人正陪同老爷赏玩古董,怎得闲空来见你?”

莫成舍下脸皮苦苦求道:“那汤宫人原是我家主人举荐来的,烦哥只是告诉他一声,只道我是来献画儿,或是出来也未可知!”说话之间,又掏出一锭银子奉送,门人才愉懒说道:“死气自赖,算便宜了你罢!”

那汤裱褙听说是王府献画,一阵风似出来,满脸赔笑,客气无比,嘴上也便似抹了蜜,大叔大叔叫得脆甜,搀他人府来。一路嘻嘻说道:“大叔果是送来的那《清明上河图》么?”莫成道:“正是。”

汤裱褙道:“敢是恐相爷性急,这般快便送来?”

莫成嗯一声时,再不言语。

汤裱褙欢喜不尽,自寻思道:“这传世珍宝,相爷梦寐以求,如今我一纸伪书换他来,自是天大功劳!敢怕相爷一见此画,笑得嘴似瓢儿,也足见俺老汤不是白吃干饭的。如今有这大功,怕他日后不给俺些好处!”

这样一想益发欢喜,一路走来,又为主子卖弄富贵,尽将府中景物指点与莫成看。

原来那严嵩并世蕃,自以为独弄朝政,便是第二个皇帝,纸醉金迷,沉溺女色,犹嫌不够,自思人主享天下之富,我也当极人间之乐!今天下者我之天下,此时不乐,更待何时?今宫殿虽壮丽显敞,若无水轩楼榭,山光水色,当是无趣!

这般想时,遂于江浙召精工巧匠百人,诏有司供具木材,凡役夫数万,大兴土木,经岁而成。果是辉煌壮丽。但见琼楼玉谢,轩窗掩映,幽房曲室,玉栏朱楣,互相连属。更有金虬伏于栋下,玉兽蹲于户旁日。又选良家女数千,歌伎、舞伎、戏伶若干班。终日丝竹鼎沸,夜夜欢悦不尽。

汤裱褙引莫成过园内,但见园内聚石为山,凿池为湖,尽植天下奇花异草,放养人间珍禽异兽。把个莫成都得呆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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