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笔趣阁 > 朱颜血丹杏 > 第 22 部分阅读

第 22 部分阅读

「丹娘!」孙天羽跪到地上,用力抱紧她香软的身体。

「别碰我娘!」白雪莲拉开孙天羽的手臂,重重给了她一个耳光。

孙天羽半边脸顿时肿了起来,却不闪避,抚着丹娘冰凉的面孔,嘶声叫道:「丹娘!杏儿!」他口中血沫飞溅出来,沾在丹娘洁白的粉颊上,犹如未化开的胭脂。

「住手!」

何清河喝止白雪莲,不屑地看了孙天羽一眼,冷冷道:「小人!」

旁边的知县早已是目瞪口呆,半晌才口吃地道:「还不,还不——拿下!」

「不忙。他已经是待死的囚犯,何必着急。」何清河冷冷道:「孙天羽,本官且问你,你可知罪吗?」

孙天羽张了张口,慢慢低下头颅。

「等等……」一个女子轻声说道。

51 千岁

丹娘慢慢抹去孙天羽唇边的血沫,白嫩的指尖留下一抹殷红。

「他说的是真的吗?」

「是。」孙天羽惨然笑了笑,耳语般说道:「第一眼见到你,我就想着怎么把你弄到手。是我每天去你店里,为怕人生疑,有时我去喝酒,有时就在外面。

出事地那天晚上我也在场。是我追的那两个白莲教逆匪,回来怂恿众人把他们拿下。是我出的主意,把雪莲骗进狱里。 我原本只想让你着急,来求我。没想到那两个折莲教逆匪身上竟然带着密信……」

「把你丈夫诬为逆匪,也是我出的主意。那天你告诉我他有咳病,最怕受凉沾水,我都记在心里。 半夜里给他泼了桶带冰的凉水,了断了他的性命。」

「你守孝那天,我佔了你的身子。我骗你说要娶你,骗你死心塌地从了我。

但我不想娶你。一个待罪的寡妇………於是你就失了身,不能嫁给我。你明白了吗?是我把你给了别人。」

丹娘静静地看着他,眼中没有半分惊讶,似乎早已知道那日孙天羽的突然离开,并不是意外。

孙天羽咬牙笑道:「都说出来,好叫你死心吧——为了让你离不开我,每次我玩你的时候,手上都先抹了药,看着平常端庄贞洁的你,在我身下又骚又浪,像母狗一样听话,我不知道有多开心。杏儿,你现在知道我是个多卑鄙的傢伙了吧。你看,我的心肠跟我姓一样,都是黑的。」

彷彿霏霏细雨中,一朵在枝下露出半抹嫣红的杏花,娇弱的花瓣微微绽开,吐出洁白如贞的花蕊,在湿濛濛的水雾间溅出的一点艳。 丹娘轻笑着,摩挲着他的脸颊,「我知道你是骗我的。你这个没良心的……」她一早就知道,他是个没良心的坏人。

「每次见你为了骗我那么辛苦,我都想对你说,不用骗我了。我都知道的。

不用编那些谎话的……但男人都不喜欢女人聪明的。我傻傻的被你骗着,也许你会更高兴……」

「就像你第一次弄我后面,你一边骗我,一边把我弄得好痛。我知道你是故意的。但我还是傻傻的被一边骗着,一边被你弄得流了好多血。我知道你是想在我身上见红,不好对我直说。 你是怕我知道你嫌弃我才骗我。被你这样骗着……

我是喜欢的……」

「那次我**。想死,不是为没脸见人。是以为你不要我了。我一遍又一遍地问你,天羽哥,你还要不要我?你说要,我就愿意活下来。」

「你的谎越撒越多,越编越累,我看着心疼。我那时说——天羽哥,你就把我当娼耍吧——不管你说什么,我都信的。真的相信。你让我扮母狗给你玩,我也会很开心地给你摇尾巴。」

丹娘声音颤抖起来,「我每天都想问,都忍住了,天羽哥,英莲在哪儿……

骗骗我就好。」

半晌,孙天羽乾涩地说:「他去了一个很好的地方。哪儿的人很喜欢他。他有很多东西要学。 过些日子,他会回来。」

丹娘嫣然一笑,「谢谢你,天羽哥。」

两人声音极轻,近在咫尺也未必能听见。何清河一举翻过此案,关系到在场每个人的生死荣辱,也没有人能静下心,去听已经穷途末路的他们在说些什么。

良久,丹娘挣开孙天羽的手臂,跪在何清河面前,全心全意给他叩了个头,说道:「多谢何大人,给寒家洗清冤屈。」

何清河从袖里取出一条素帕递给丹娘,歎道:「这是你的帕子,当日走得匆忙,忘了奉还。如此乾净的帕子,一旦污了,留在世上也是无用——你小心收好吧。」

丹娘接过来,「多谢大人指点。 」

何清河转过脸,有些不耐烦地说:「孙天羽,事到如今,你还不认罪么?」

「不。他没有罪。」

何清河脸色阴沉下来,盯着丹娘没有开口。

丹娘道:「都是奴家的罪。是奴家先勾引了他。先夫之死,也是奴家指使他做的。」

何清河脸色由恼变憎,由憎变怒,寒声道:「裴丹杏,你可知勾结奸夫谋害亲夫,乃妇人第一重罪!需得剥去衣裤,赤体受杖,然后骑在木驴上绕城示众!

直到阴穿肚烂!生前受尽羞辱,死后无葬身之地!」

丹娘从容道:「奴家知道。」

何清河瞪视了她半晌,忽然仰天大笑,「本官六日间遍访山下住户,过往客商,都说你贞静贤淑,原非歹人。本官念你为奸人所骗,受尽胯下之辱,有心回护於你。谁知你竟是这样一个淫材儿!」

何清河喝道:「裴丹杏!你以为这样就可以救下奸夫性命,让本官饶他不死吗?蠢女子,你枉担了罪名!即使你所言属实,孙天羽为夺人妻,谋害无辜,也是死路一条!可笑本官谆谆教诲,不惜遣人将你接到狱中,在后堂听审,揭穿这狗才面目,望你明羞知耻,孰料你却是**入骨,为着个无耻奸夫,连夫妻纲常人伦天理都抛在脑后!」

何清河脸色铁青,眼睛被灯烛烟火一薰,愈发红肿,他拍案叱道:「你现在洗心革面,回去三尺白绫了断此生!向本夫谢过失贞辱身之罪,还不失为知耻而改!若你一意孤行,焉知老夫不敢将你们这对奸夫淫妇一同押往西市寸磔凌迟,以儆傚尤!」

丹娘淡然笑着,柔声道:「多谢大人成全。奴家也知道他犯的是死罪,奴家只求与他同死。」

以何清河这样见惯世间百态,无不洞烛其奸的大行家,顿时也怔在当场。

薛霜灵悄声说道:「你娘八成是淫行圣母转世,要不然就是个缺心眼儿的妖精,不为本夫守节,却要为卑鄙无耻的奸夫殉葬。想去阴间还被他干么?」

白雪莲没有答话,只怔怔看着母亲,经过这么多风雨,娘的容貌依然明艳,那双明净的美目湛然如水,带着盈盈的笑意。她突然觉得,娘一辈子似乎没有真正开心过。

何清河在大理寺做了几十年官,审过的案子不计其数,公认的细察秋毫,刚正无私,从来是谋定后动,杀伐决断没有半点含糊。可这一回他几次去拿令签,又收回了手。

他暗中查访,众口一辞都说丹娘是个贞洁妇人,并无半点狎邪之事;升堂前他先审过鲍横,据他招供,这狱里上下通连,设好圈套把她诱骗来聚众行奸。

那日在杏花村,何清河亲眼目睹,心知丹娘是个正经妇人,他委实可惜丹娘的才貌。这样一个柔弱妇人,只因姿色动人,以至破门毁家,丈夫冤死,自己饱受淫辱,红颜祸水,令人歎息。

谁知这么个明白妇人,竟是不可理喻!事到如今,她眼里心里仍只有一个孙天羽。可孙天羽有什么好的?无知无能无耻无情无义无才,一个狼心狗肺的狗东西!莫非她是受了魇镇?

何清河的眼睛又模糊起来,他用袖子擦了擦,恨声道:「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!」接着拍案吼道:「孙天羽!你给我招!」

孙天羽刚要开口,堂外突然传来一声又尖又细的怪笑,「招什么招?没有的罪过,你让他招什么呢?」

何清河盛怒中面容一僵,接着毫不掩饰地流露出不屑。他身边几名随从都面露惊疑之色,书吏停下笔,后面那年轻人踏前一步,半掩在何清河身前。堂中众人纷纷扭头朝外看去,只见厅外沉沉的黑暗中,突然亮起两排灯火。前面两盏丈许高的曲柄透水银大琉璃灯,映得阶前亮如白昼。

十余名穿着绛紫锦衣,腰缠玉带的小太监分列两旁,中间一乘八人抬的漆金座辇,一个锦衣华服的贵人傲然坐在辇上,双手按膝,腰身挺得笔直,胸前一条五爪紫蟒张牙舞爪,威猛无俦。

他颌下光溜溜没有一根鬍鬚,乍看来不过三十余步,箍在金冠中的头发漆黑如墨,脸色苍白如雪,灯光下嘴唇泛起妖艳的血红。 他脸上皮肤光洁之极,没有丝毫皱纹,细看来眼中却有种掩不住苍老之态,就像是一个老人换上了一层年轻的皮肤般不协调。

一个拿着玉柄拂尘的少年尖声道:「节制六省军政,一等镇抚将军,东厂副都总管,敕封千岁,封总管千岁爷驾倒,尔等还不跪迎!」

那知县先是张大了嘴,然后旋风般奔出去,跪拜道:「卑职叩见千岁!封总管千岁千岁千千岁!」

堂中衙役,连同大理寺随员都跪了下去,「叩见千岁。 」

封总管由众人径直抬入大堂,也不落轿,就那么端坐在半空,凝视堂中唯一站着的人。

何清河背对着座辇摆了摆手,慢吞吞吩咐手下,「把灯灭了吧。薰得难受。

有人家的灯就够使了。」

封总管道:「老何,你也不见过本镇?」他声音尖细阴柔,却并不难听,反而有种奇异的亲切感。

何清河侧着身,抱拳凑合着摇了两下,「见过见过。 」

封总管笑道:「好你个老何,论品秩你是四品,本镇一品;论职衔,你是大理寺右丞,本镇乃节制六省军政的镇抚将军;论交情,你我一朝为臣;就是论年纪,你也比我小着几岁——怎么就这么敷衍啊?」

「行了行了,心意到了就成。」何清河坐回椅中,顺手摘了乌纱帽,掼到案上,「有话快说,有屁快放。」

封总管格格笑了两声,「老何,今儿个你只怕非得跪上一跪了。」

何清河呷了一口凉茶,抹着眼角道:「我老何这双腿跪天跪地跪君跪师跪祖宗,没想过要跪什么阉人。」

封总管哈哈一笑站起身来,从袖中拿出一封明黄卷轴,正容道:「大理寺右丞何清河接旨。」

何清河怔了一下,只好又戴上官帽,理了理官服,一撩袍角跪在辇前,叩首道:「微臣何清河接旨。」

封总管慢慢摊开卷轴,「宣大理寺右丞何清河即刻回京。钦此。」

「谢主隆恩。」何清河起身接过了圣旨,凑在灯下一个字一个字仔细看了一遍,末了又对着灯透了光查看玺印。

「这个老何,还怕本司骗你不成?」

何清河嘟囔道:「难说。 」

好不容易看完圣旨,何清河恭恭敬敬封了,交给随从,然后又坐回椅中。

「老何,圣旨是让你即刻回京。你还有心情闲坐?」

何清河慢吞吞道:「这黑灯瞎火的,让我怎么走?就是皇上差人,也没说不让过夜的。山这么陡,路这么险,坐着不靠边的八抬大辇……万一摔死了呢?」

封总管被呛得说不话来。何清河倒是开口了,「咦?这礼也见了,圣旨也传了,你怎么还不走?我可是个穷官,要打赏那是等不着喽。 快走吧,我还等着审案呢。」

封总管也坐了下来,呵呵一笑道:「审案?好啊,本镇管着六省军政,这儿无论军民都在本镇辖内。你审着,我来听听。」

孙天羽忽然上前一步,跪下道:「孩儿叩见爹爹。」

封总管怔了一下,接着满面堆欢,「好儿子,不用怕!有冤屈尽管说,爹爹在这儿,看谁欺负你!」

何清河冷眼旁观,骂了声,「无耻!」喝道:「过来!跪下!」

这一夜迭逢大变,先是在押逆犯喊冤,然后大理寺首官一手翻开大案,狱中的犯人原是冤屈,看守的狱卒却成了死囚,现在又突然来了个受封千岁的东厂大太监,当堂认下嫌犯当乾儿子,这一波三折,让众人都晕头转向,摸不清头脑。

何清河狠狠盯了丹娘一眼,若不是她,此刻孙天羽早已伏罪,怎会惹出这么多麻烦。他擦了擦眼,沉声道:「孙天羽,你可认罪么?」

「回禀大人,小人无罪。」

何清河丢下帕子,冷冷看着他,「好一副小人得志的狗奴才像!本官问你,你奸佔人妻,谋害人命可是有的?」

有封千岁撑腰,孙天羽被何清河喝散的胆气又回来了,朗朗说道:「裴氏是丈夫死后,无以为生,自愿跟了小人。其夫白孝儒在狱中病死,自有人证,与在下并不相干。」

何清河看了眼丹娘,阴沉沉道:「裴氏,你刚才供述是你指使孙天羽谋害白孝儒,可是有的?」

丹娘不知道怎么回答,孙天羽在旁笑道:「想必大人是听错了。大人也说裴氏贞洁,人所共知。怎会唆使他人谋害亲夫?」

「好一张利口,好一副厚脸!来人,将裴氏刚才供述的笔录拿来。」

何清河将笔录扔到孙天羽面前,「狗才!自己看!」

孙天羽咬了咬牙,还要撒赖。封总管道:「什么笔录?拿来让本镇看看。」

一名小太监忙捡起文书,呈给封总管。封总管带来的随从足有百余人,此时在堂内落了辇,他坐在椅中,十几名小太监来回奔忙,流水价送来香茗、瓜果、香炉、唾壶、毛巾,另有人在旁打扇伺候,气派之大令人瞠目。

封总管用毛巾擦了手,接过笔录,一页页翻着细看。何清河斜眼盯着他,一边吩咐左右,「都瞧仔细了,有人敢撕咱们的笔录,你们都记下来,回去我撞景阳钟,敲登闻鼓,跟他打钦命官司。」

封总管闻言笑道:「何大人多心了。」

何清河冷笑一声,叫住了一个递毛巾的小太监,「把毛巾给我拿来!还有那瓜,也给我切一份儿。这帕子你拿着,给我洗乾净了。要洗不乾净,小心我叫千岁打你板子!」

封总管位高权重,等闲巡抚也也都趋前送后地奉迎,唯恐失了礼数,那小太监从未见过有官敢在主子面前这么放肆,再看封总管只作不见,忙一迭声答应着去了。

封总管看完笔录,合上交给随从。微笑道:「何大人果然是慧眼明断,明如镜清如水。」

何清河面无表情,「这案子你还要插手吗?」

封总管喝着茶慢慢道:「你错了。此案本镇原本就没想过要插手——来人,将邸报拿给何大人。」

随行的小太监将一封白绫封面的折子呈给何清河。何清河掀开看了几眼,脸色突然变得铁青。

封总管淡淡道:「何大人,这案子已经结案了。依狱方原供词为准,邸报明发天下。」

何清河丢开邸报,冷冷道:「只怕未必。这只是述功的折子,将狱中查获白莲教密信一事定为功绩。这班狱卒查获密信是实,攀诬陷害,残虐良民,逼奸妇女诸种情弊也是实。」

封总管微笑道:「这个,只怕何大人要跟内阁首辅,诸大学士们商量了。」

何清河道:「请千岁回避,下官要再审此案。」

封总管正容说道:「何大人,大理寺虽然有复勘之权,但未经报批,未奉圣旨,只怕不能私自勘察已经具结的案子吧。」

他的理由无懈可击,此案一经明发,皮球就踢到了内阁。 就算明知道这案子大有冤屈,何清河也只能先找首辅申明案情曲折,获准后再来复勘。此时他如果强行审理此案,已经於理不合。

何清河默然良久,叫来宁远知县,「此案虽然已明发天下,但经本官察勘,其中情弊甚多。回京后本官自当向朝廷申明。为防奸人逃脱,本官命你,第一,将私奸女犯的狱卒:孙天羽、鲍横、刘辨机、陈泰……等一律锁拿入狱,严加看管。

「第二,已审明逆匪薛霜灵押入死牢,谨防该犯越狱;第三,未能审明,疑有冤情的裴丹杏、裴青玉、白雪莲、白玉莲等人立即停刑,松去枷械,令其返家居住,由官府派人看守。案情查明前不许迁居,不许走脱,更不许加以骚扰。 如有差错,本官唯你是问!明白了吗?」

知县看了封总管一眼,说道:「卑职遵命。」

何清河吐了口郁气,然后招起随从,喝道:「我们走!」说完,也不理封总管,就那么拂袖扬长而去。

52 谋划

何清河一行走远,宁远知县一撩袍角,跪在封总管身前,「请千岁示下。」

封总管微笑道:「是许知县吧。你辖内破获这桩大案,贵县也有训导之功,本镇论功行赏,自然少不了你的。」

知县听的明白,破获大案是他训导有功,那狱卒们犯下的大罪,也少不了他「训导」的干系。 掂量着这里面的份量,知县叩头道:「多谢千岁。 」

封总管道:「这案子本镇也看了,何大人审的不错,其中确有情弊,若不惩处,置我大明律法於何地?」知县又要谢罪,封总管摆手笑道:「起来吧。贵县不必紧张,此事与你无关。 」

知县松了口气。封总管又道:「本镇节制六省,这案子也在本镇分内。既然到了此处,本镇定要将本案审理明白。嗯,贵县若是无事,可以先走了。」

知县巴不得丢开这烫手的热炭团,但是何清河走时交待过,如有差错唯他是问,两边他谁也得罪不起,只好嚥了口吐沫,道:「下官遵命。但何大人曾有吩咐……」

封总管站起身来,负着手踱了几步,说道:「你带来的衙役,本镇信他们不过。 本镇现命你,此案所有档案文书,连这监狱即刻都由本镇着人接管。就不劳贵县费心了。」

一听能摆脱干系,宁远知县千情万愿,忙施礼告退,接着传下令去,带上三班衙役,一时间走得乾乾净净。

白雪莲一场欢喜一场空,心里几乎滴出血来,眼见着那些小太监众星捧月般围着那脸色雪白的封总管乱转,没人来理睬她们,禁不住问道:「敢问大人,这案子还要审么?」

封总管看了她一眼,用尖细的声音说道:「自然是要审的……天羽,你且过来。」

白雪莲豁出去了,道:「孙天羽杀人行奸,乃是此案凶犯,大人是要回护於他吗?」

封总管脸色一沉,「掌嘴!」

一名小太监过来扬起手,丹娘忙遮在白雪莲身前,「别打!」

小太监板着脸一巴掌挥了下去,「啪」的在丹娘脸上留下五个指印。白雪莲顾不得多想,双手一错,格的拧碎木杻,与那小太监交了一掌。

那小太监在主子的面前丢了脸,顿时青了脸,两手张成虎形,指上已带了内劲。他年纪不过十五六岁,功夫却是不弱,专门养起的指甲闪着白寒的光泽,招术怪异阴毒。

白雪莲拳脚功夫远不及剑法精湛,但内功修为高了那小太监许多,几招过后就佔了上风。 那小太监难以取胜,又换了一套拳路,两手五指并拢,掌心虚握,犹如蛇形。

白雪莲单掌斜劈,砍在小太监右腕上。那小太监吃痛之下,就地一滚,忽然并指朝白雪莲腹下插去。白雪莲恼他下手阴毒,左脚一勾,踩住他的手腕。那小太监痛叫着蜷起身体,他年纪不大,叫声又似男似女,幼枭般尖亢,说不出的淒恻诡异。白雪莲心下不忍,慢慢松开脚,转身扶住丹娘。

丹娘自从当堂供认奸情,愿与孙天羽同死后,自觉无颜面对女儿,一直回避着她的目光。到了危难关头,女儿仍护着她,心里又是酸苦又是感动。她扶着白雪莲的手,刚要说话,忽然惊叫道:「小心!」

倒在地上的小太监忽然一跃而起,从身后摸出一条短剑,朝白雪莲腰间猛刺过去。

白雪莲应声而动,先旋身踢飞短剑,接着朝他胸口抓去。手指还离着数寸,那小太监突然横飞起来,像被一股大力拽起般,凌空飞出数丈,一头撞在大堂的神像上,顿时脑浆迸裂,死於非命。

封总管袖内伸出一条黑色的细鞭,毒蛇般缠在小太监颈中。鞭身色泽黯淡,不知是否因为浸透了人血,隐隐显出血色。他阴冷的声音淡淡道:「无能。丢了我东厂的脸面。」

封总管手仍藏在袖中,也不见他如何动作,那条长鞭蓦地斜掠过来,白雪莲扬手封挡,却挡了个空。长鞭如同虚影般从她掌间穿过,在她胸口轻轻一触,然后灵蛇般退了回来,缩入袖中。

白雪莲只觉得周身的穴道同时一麻,真气像被截断般消散殆尽,无力地跪了下来。她望着脸色苍白的太监头目,眼中充满了惊骇。另一个小太监挽着袖子过来,木着脸「啪」的给了她一个耳光。

踏进后堂,孙天羽险些以为走错了屋子。就在堂上交手的片刻工夫,这里已经整饰一新。地上铺了层猩红的地毯,壁上张着帷幕,樑柱用彩绢包裹,悬了四顶精巧的宫灯,桌椅都已换过,上面摆了茶点。

孙天羽定了定神,连忙跪下叩首道:「多谢爹爹救孩儿一命。」

封总管坐在椅上,呷了口茶,淡淡道:「不用谢我。是何清河救了你一条性命。若非何清河在此,本镇怎会亲来此地。」

孙天羽抬起头,小心看了封总管一眼。当日在龙源,他并未见到这个权倾六省的镇抚大太监,此时坐得近了,只见他雪白的面孔就像瓷器一般,没有丝毫血色。眉眼端正,没有丝毫不妥,但灯下看来,却如同没有生气的殭屍般,有种说不出的诡异。

孙天羽陪笑道:「何清河那老匹夫,怎是爹爹的对手?看他一身是病,八成活不到京城。」

封总管看了他半晌,慢慢道:「你错了。第一,你不该叫他老匹夫。何清河虽然官职不高,却是我朝重臣。若非万岁倦政,不愿理事,何清河早就该升任大理寺正卿。对他的为人才干,我封德明倾心敬服。」

「第二,你不该咒他死。何清河与我虽政见不同,但一朝为臣,都是为万岁效命。他看不起我这阉人自然有他的道理,我也不去怪他。我朝现有太监十万,何清河却只有一个。如今能干事的官吏越来越少,他是万万死不得的。」

「第三,不妨告诉你,本镇着实看不起你的为人。欲成大事,不拘小节,自然不错。 但大节有亏,就成不了什么大事。有了这一条,孙天羽,你这辈子都成不了气候。」

孙天羽满身冷汗,强忍着心底的惊慌,不敢作声。

封德明不动声色,「第四,我这个乾爹是你强认的,我并不情愿。但你不用担心。你能逼我认了你这乾儿子,我就敢应承下来。也因着你有这份急智,本镇着实又高看了你一眼。」

孙天羽悄悄透了口气,「多谢爹爹指点。 」

「很好,你没有再编着些铭感五内的虚词来糊弄我。现在你来说说,这案子该如何处置?」

孙天羽想了一会儿,道:「儿子自然是不想死的。只能依邸报为准,顶住大理寺,不许他们翻案。」

「嗯。何清河的面子不能不卖。 他清名在外,朝野俱知,我们死顶着扫他面子,莫说朝廷清议有碍,本镇自己也有些过意不去。」

又要顾及何清河的面子,又要保住自己的性命,孙天羽再想不出辙来,只好道:「请爹爹指点。 」

封总管沉吟一会儿,「不妨避重就轻,承认这里面有逼奸逼供的情弊,但是案子大体无误。 我跟何清河私下商量一下,我们两人脸面要紧,朝廷的脸面更要紧。 已经邸报明发的案子又翻过来,朝廷颜面何存?反正白孝儒已死,洗脱罪名也不能活过来。

「不妨将错就错,对其家属从轻判处,保全性命;另一边对涉嫌逼奸的狱卒从重惩处,杀上几个。这样不需翻案,朝廷的脸面也保住了,受冤的家属略加拂拭,涉案的狱卒该杀就杀——就是翻过案来,结果也不外如此。你看如何?」

孙天羽听得心悦诚服,「乾爹说的是。白家虽然受了冤屈,但哪个庙里没有冤死的鬼呢?为了朝廷脸面,轻判宽纵也就是了。」

封总管道:「既然如此,这案子不妨由你处置。该抓的该放的,都由你拿出章程,拟出来报给刑部。」

孙天羽连忙叩首,「孩儿遵命。」

封总管又道:「虽然由你来拟,但文书上不能有你的名字,免得招何清河之忌。这样吧,刚才我也跟宁远知县说了,此狱由本镇着人接管,就由东厂接管,作为东厂岭南道查逆使狱。 你来作狱正,留一名太监作你副手,另外再给你留些神机营军士作狱卒。」

孙天羽大喜过望,「多谢爹爹恩典!孩儿粉身碎骨也难报爹爹大恩。」他从偏远县狱一个小小的狱卒,一跃成为东厂秘密监狱的头子,可谓是一步登天,不由他不感激涕零。

封总管笑道:「我的几个乾儿子,最小也是三品官。你还年轻,先在这里历练历练。差事儿干得好,将来还有恩赏。 」

说着,封总管唤来一个太监,指着孙天羽道:「这是我新认的乾儿子,在这儿替我们管着监狱。 韩全,你留这儿帮我儿子打理几日,得空儿跟他讲讲里面的事。等案子办完再回京。」

那太监眉清目秀,唇红齿白,削肩细腰,宛如女子,他躬身细声细气地答应道:「遵命。」

封总管满意地直起身,「案子就由你们去审。本镇先去歇歇。告退吧。」

***    ***    ***    ***

那太监仍一五一十掌嘴,白雪莲直挺挺跪在地上,头发散开,双颊被打得通红。 丹娘流着泪不住涕哭;薛霜灵板着脸面无表情;玉娘刚举发过孙天羽,没想到风云突变,来了个大太监逼走何清河,又认了孙天羽作义子,此时见孙天羽出来,顿时像见了猫的老鼠,吓得瑟瑟发抖。

这边刘辨机等人死里逃生,都眼巴巴望着孙天羽,盼他高抬贵手。孙天羽一笑,走到大堂公案后,朝堂下跪的众人看去,第一次感觉到手握生杀大权那种飘飘然的滋味。

孙天羽扶着座椅,说道:「韩兄请坐。」

韩全垂着手,笑咪咪道:「小的不敢,孙兄请。」

两人推让片刻,孙天羽才坐了。他看了眼泪光盈然的丹娘,心里一酸,接着又被心里的喜悦自得沖淡,温言道:「起来吧。」

丹娘摇了摇头,低泣道:「别打了……」

孙天羽既不认得掌刑的太监,也不知道乾爹说的掌嘴要打多少,犹豫间,旁边的韩全已经喝道:「住手!」

那太监立刻收手退下。

孙天羽咳了一声,道:「此案继续审理,由本人那个……」座椅上似乎还带着何清河的体温,但眨眼之间,他就由案犯成了审案的主官,犹如作梦一般,他顿了顿,压下心底的慌乱,口齿变得流利起来,「谁有冤情,尽可呈诉上来。」

堂下静悄悄无人开口。

孙天羽缓缓看过众人,说道:「薛霜灵,你有冤情么?」

薛霜灵道:「大人明鉴。 贱囚实实在在早该死了,被拿入狱都是贱囚犯贱自找的,一点冤情都不敢有。大人如何处置,都是贱囚应得之罪,贱囚心甘情愿得很呢。」

孙天羽目光从丹娘身上掠过,望着玉娘道:「裴青玉,你有冤情么?」

玉娘咬住红唇,忍着泪摇了摇头。 她本来生得风流俏丽,此时穿着一件宽大的青布男衣,愈发显得身材纤柔娇美,风姿楚楚动人。

这贱人当堂翻供,险些害得他身败名裂,这一次无论如何也饶不过她。孙天羽暗自盘算着,看向堂上最后的倔强女子,冷笑着问道:「白雪莲,你可有冤情吗?」

白雪莲扬起脸,喊了声「有!」忽然口中溢出鲜血,委顿在地。丹娘这一夜心力悴损,惊痛之下,也险些晕倒。

刘辨机在底下见堂上又要大乱,忙喊道:「禀大人,小的有冤!」那些狱卒闻声也连忙叫嚷喊冤。

孙天羽心下着急,忙道:「松开刘辨机,卓天雄两人,其他人等一律押入大牢!」

陈泰等人这会儿只恨自己瞎了眼,投错了娘胎,抱错了大腿,攀错了高枝,一窝蜂嚷道:「孙哥!孙爷!饶了兄弟吧!往后就是给你当牛作马……」嚷着被军士们拖了下去。

几名女犯也被带了下去,薛霜灵、白雪莲仍被押回大牢。韩全一边吩咐兵士拿人,一边笑着细声对孙天羽道:「小的刚来,对案子也不熟,请孙大人告准,这些卷宗,还有这犯人由小的带下去,先行审理。」

「这个当然!」孙天羽见他要带玉娘审讯,当即满口答应,又叫来卓天雄,「这位是韩内使,封千岁吩咐了,韩内使往后就是咱们的主心骨,赶紧给韩爷安排处院子,用心照顾伺候。」

韩全笑吟吟道:「岂敢岂敢,小的不过是受孙兄驱使的小卒罢了。」

卓天雄答应了,领着韩全到后院安排住处。余下的太监不用吩咐,已经把狱正厅整理妥当,请了封总管前去安歇。等堂上无人,刘辨机揉着腕上的捆痕,摇头笑歎道:「真跟作梦一样……刚才还是阶下囚,转眼又逃出生天。不经此事,怎知就这么好端端站着,就是福分呢。」

孙天羽笑道:「可不是么。 不过现在咱们可不只是站着的事了。刘兄可知,你我现在是什么身份?」

53 断情

「我五日前——」孙天羽看了看天色,「已经是六日了——赶到龙源,把英莲送到千岁府中。我这身份当然是见不到千岁,幸好英莲身边带着刘兄的状子,我又附了个夹片,让那小子都带了去。第二日,那韩内使来见了我,说千岁已经知道了,让我回来待命。我又等了两日,打听到白莲教已被讨平,述功的折子也递了上去,才急忙回来。没想到封千岁也已经动身,亲自来了这神仙岭。 」

刘辨机算了算时间,讶道:「这不对啊。」

孙天羽咬牙一笑,「没错。 那邸报必是假的。圣旨封千岁未必敢作伪,想必是听说何清河要来两广,就在京城着人运作,讨了圣旨,快马递到龙源。但述功的折子送去不过数日,邸报绝不可能这么快送来。」

刘辨机拈着鼠鬚道:「没听说封千岁跟何清河有什么过节啊?封千岁怎么这么偏帮咱们?」

孙天羽私下也猜度过,这里面至少有两个原因,一是封德明节制六省,讨伐白莲逆匪,耗时年余,耗费内币千余万两,这里面未必就没有情弊。

何清河官声显着,有他在广东,就好比一堆火药旁放了个火种,因此无论如何也要把他支走,远远调回京城。

其二是英莲。那日跟丹娘闲话,说起有些太监喜欢狎童。孙天羽顿时动了心思。他第一次去龙源,连人影都没见到,乾脆一不做二不休,把英莲送给封总管当了觐见的礼物。这下对了路子,第二日就有了回音。

韩全私下告诉他,封千岁对英莲极为中意。这个案子一旦翻过来,作为白孝儒唯一的子嗣,何清河必定要穷索白英莲的下落。到那时,少不了要牵涉到封总管身上,他抢先一步将案子压下来,也少了个把柄。

圣旨不敢作伪,邸报都是书手抄录后明发各省,伪造一份绝无难处。何清河接了圣旨、邸报,就算有千般疑问,也只好立即回京。封德明来此第一件事就是收了宁远县这所监狱,改由东厂密辖,绝非随意处置。

而是这样一来,豺狼坡监狱就成为东厂属下。趁着何清河奉旨离广回京,封德明尽可以从容报部述功,再正式刊於邸报。到时何清河纵然明知有诈,但木已成舟,也无法对不属六部管辖的东厂下手。

孙天羽心里想的明白,却不能对刘辨机明说,只嘲讽地笑道:「这多半就是父子情深吧。」

刘辨机闻言也笑了起来,歎服道:「孙兄这一着真是高明!这次我跟天雄都是托了孙兄的福,往后还望孙兄莫怪我等愚鲁,多多提携。 」

「刘夫子这样说就太客气了。」孙天羽逊谢几句,然后正容道:「这监狱眼下已经是东厂密辖——我们几个都已经是东厂属下了。」

「什么?」刘辨机闻言一惊,待问明原委,他皱眉想道:岭南道查逆使……

难道不是二十四衙门?想着他浑身一震,「孙兄,这一下咱们可是进到内廷最隐秘的重地了。」

明代内廷设有十二监、四司、八局,合称二十四衙门,各设有掌印太监,掌管大内诸事。至於东厂,则是永乐十八年,明成祖在东安门北设立,暗中监察百姓、诸官言行。其总管由司礼监第二秉笔太监、第三秉笔太监充任,向来为皇帝私属鹰犬。

成化年间,大太监汪直成立西厂,与东厂、锦衣卫合称两厂一卫,权势更在东厂之上,但不久即废。 武宗年间重设又废,唯有东厂始终为皇帝操纵。

经过百余年经营,东厂势力早已凌驾於六部九卿之上。虽然对外只设掌刑千户、理刑百户两位贴刑官,由锦衣卫千户、百户充当。属下隶役、缉事等属员也都由锦衣卫拨给,但是实际上东厂势力较对外宣称的远过百倍。只是东厂除皇帝外,不受任何管辖,无人知其内情。

封德明本是司礼监第三秉笔太监,兼任东厂副都总管。因为白莲教作乱出任镇抚将军,节制六省军政,可谓位高权重。这次他将监狱安置为岭南道查逆使管辖,才隐隐露出东厂内幕一角。东厂内部不仅设有查逆使,而且势力早已超出京师,直至岭南。怪不得封德明已经受封千岁,仍不肯辞去名义上仅四品的东厂副都总管一职。

刘辨机道:「孙兄,这个狱正的份量着实不轻。 在下暗自推算,东厂在各省细作虽多,但监狱要人要地,不易隐蔽,未必能有几个。封千岁多半是看到豺狼坡地处深山,又是三省交界,才挑中此处。」他口气热切地说:「孙大人,您往后必要受大用。」

孙天羽笑道:「能逃过这一劫已经是求神拜佛了,还说什么大用不大用?倒是这狱里新添了这么些生人,还要靠刘夫子跟卓二哥两位多多帮忙。」

夜色已深,两人又谈了一会儿,便各自回了住处。

孙天羽本来被这夜的变故撩拨得满心兴奋,一路走来,脚步却渐渐沉重。到了门前,他犹豫良久,才推开了门。

丹娘在床头静静坐着,两人都回避着彼此的目光,不知如何开口。

忽然不远传来一声淒惨的叫声,接着又被突然截断。丹娘身子一抖,听出是玉娘的声音。

「我对不住你。」孙天羽道:「但从现在起,我不会让你再受半点委屈。」

丹娘沉默了一会儿,低声说道:「其实我也有对不住你的地方。」她声音极轻,然后展颜一笑,「奴知道天羽哥是个有志气的。不要为奴误了你的事。」

孙天羽本想把自己陞官的事说出来,突然又觉得无味,只好默然。丹娘也不再说话,像往常那样服侍他除了靴袜,铺了床睡下。

孙天羽贴着枕头忽然想起来,问道:「玉莲怎么样?」

丹娘像被针紮了下般一颤,接着强自镇静下来,「没事的,她受了些伤,晕了过去。你走后她醒了一会儿,也没说话,又睡着了。后来……」

丹娘没有再说下去,孙天羽知道,后来她被何清河派人请来,何清河本意是想揭穿他孙天羽的嘴脸,然后让丹娘来作证,没想到势得其反。丹娘将罪过都揽在了自己身上,孙天羽又是感激,又是惭愧,又隐约有些不是滋味,过了会儿柔声道:「明儿一早,我就让人送你回去。」

丹娘点了点头。

孙天羽心里突然一急,一把拉住丹娘,「杏儿,你别死!还有玉莲……」

丹娘背对着他,彷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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